可是在更小范围内生存的乡音方言,却坚韧地延续至今,从没有一种什么力
*本文为《品读》2023年第8期内容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方言如一团飘荡的云雾,让远山近景变得一片朦胧。在南方一些省份,三里不同调,十里不同音,是相当普遍的现象。那一年,我初到广东,上班不到十天,领导安排我到村里参加一个座谈会,并且吩咐要做好会议记录。初来乍到,我得尽量把领导安排的工作做好,留下一个好点的印象。
记得那天我是第一个进入会场的人,为了便于倾听和记录,我特地找了一个比较理想的位置。打开笔记本、拿出跟随自己多年的钢笔,就像老农扶起了犁耙,也像战士紧握武器,就等领导就座会议开始。
会议准时开始,主持人一口粤语(白话),让我大吃一惊。我一头雾水,茫然四顾,只见讲话的人嘴巴在动,却不知所云,手里的笔紧紧地捏着,始终无法落下。接着是各村、各部门发言,个个都是一口地道的白话,更要命的是他们语速一个比一个快,流畅得几乎没有停顿,就像老练的厨师切菜,行云流水,一气呵成。
开了一个上午的会,我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,听他们鼓掌、听他们言笑,而我却成了寺庙里的泥塑木雕,置身会场,而形如天外,没有一丁点感觉。那一刻,我感到会场离我竟然是那样遥远,远得把我抛到了九霄云外。语言的隔离将我排斥于会场之外,3个小时的会程,让我饱受了一场炼狱般的煎熬。身处异地,面对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环境,算是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乡音乡情,那是无法破译和化解的魔力,是一种难以逾越的情感屏障。
会开完了,人们从身边的水果篮里拿着香蕉或苹果,从容地步出会场。而我却浑浑噩噩,如坠水底,如入云雾,很久才返回到现实当中来。刚才的一切,就像一个梦境。我呆呆地坐在人去楼空的会议室里,低头看着手里的记录本,稀稀拉拉,就像一片歉收的庄稼地,找不到几粒饱满的稻谷和麦粒。我以音译的方式勉强记下了百十来个字,就像晦涩难懂的经文,互不连贯,深奥奇异,无法理解。回来的路上,领导见我目光游离,知道我没有把会议记录做好,于是要求我尽快学会白话。他说你不会讲,至少要先学会听。我感到这话颇有道理,生存在这个地域环境中,只有你去适应环境,而环境永远不会来适应你。可是,对于没有一点粤语基础、语言感悟力又忒差的我来说,想在短期内听懂这音调奇特的白话,似乎比登天还难。
方言是文化的活化石,我国的方言有着深厚文化积淀。千百年来,经历了多少王朝的更迭、历史的兴衰,但是居于穷乡僻壤,野草一样的乡音依然在顽强存活,蓬勃生长。
追溯历史,从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发掘的契刻符号,距今已有八千年左右历史,随着社会发展,符号逐渐演变成了内涵丰富的汉字,实现了文字统一。可是在更小范围内生存的乡音方言,却坚韧地延续至今,从没有一种什么力量能将它轻易地抑制和剿灭,乡音带着永久的生命奇迹和特立独行的傲骨,在血脉间蜿蜒流淌。
语言的产生肯定早于文字,它历久而弥新,散发着每一个宗族部落的原始气息,它带着先祖的牵挂,它带着亲人的呼唤,在耳边长久的回荡。有许多方言至今无法用文字来传递和表达,这种最原始的标本,流淌着生命的体温和热度。我国幅员辽阔,方言种类繁多,细分起来更异常复杂。我不知道英语和拉丁语系国家有没有让人听不懂的乡音,对于咱们来说,乡音就像植物一样丰盈,像庄稼一样茂盛。
在我赣西北老家,一个弹丸之地的小村子竟有两种口音,而且彼此之间相去甚远,天长日久,从不同化,你坚持说你的,我坚持说我的,相互间都能听懂,但决不效仿。像这样的现象,谁敢说乡音不是与血脉亲情相连?如果乡音真的脱离了血脉,还能有这么强大的生命力吗?有一位作家写道:在一场会议中,我们能轻易感觉到城乡的差异,用方言开会的是乡村,用普通话开会的是城市。但在白话(粤语)地区,这话不一定准确。
当方言造成交流困难的时候,我也曾埋怨过它的奇异和复杂,它阻碍了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流,它顽固地贴上了地域标签。但是作为母语,一个人的口音是很难改变的。比如平时在办公室,我们三个同事都在尽力讲着普通话,但仍能感觉出彼此明显的地方口音,阿芬讲的是广东普通话,小陈讲的是湖南普通话,我讲的是江西普通话。碰巧有时候老家亲朋好友来电,三个人一同开讲,那真叫莺歌燕舞、鸟语花香。相互都听不懂在说啥,但那随意自得、眉飞色舞的嬉笑怒骂,已算得上是一种情感的盛宴了,让我猛然感悟到,乡音就是一种情感的密码,它承载着的是一种古老的地域特色和文化基因,无论相隔千山万水,一句话便可将乡情瞬间点亮。
乡音是故乡的山水,乡音是母亲的呼唤,乡音是村头那一缕袅袅升腾的炊烟。一个人的口音,就像一个人的胎记,渗入了血肉之中,今生今世难以轻易抹去。乡音是与生命相连的脐带,从母腹中降生,入心入耳的第一个声音,就是哼着乡音的摇篮曲,乡音母语,让小宝宝安然入睡。乡音的亲切就在于它的熟稔和自由,它可以随意调侃,可以满堂生风,可以传达语言与文字背后的潜在情绪,可以感受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内在神韵。它像陈年的老酒,散发着故土扑鼻的芳香,它温暖你的心灵,左右你的情感,融入你青年时期的幻想、壮年时期的豪放、老年时期的回味。
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”乡音自古就是一种不易改变的记忆,它维系了亲人故土的嘱托;有了乡音,就多了一份温暖,茫茫人海,听到一声乡音,心里就会陡然生出一分亲切与信赖,心里就多了一份踏实与依靠。
对于远离故土的游子来说,乡音是抹不去的记忆,可是在城里长大的下一代,他们却屏蔽了乡音,认为方言老土,一点都不时尚,无法与城市生活接轨。天长日久,乡音在大隐隐于市的城市中,逐渐萎缩,无处交流。当一个人长期听不到乡音时,他的内心就会变得封闭和板结,甚至听觉也会迟钝。当某一天,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乡音的呼喊,你会猛然一震,内心沸腾。常言道:“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。”在轻柔的一声乡音中,问一声平安,道一声祝福,一种无限的牵挂将在胸间如水缠绕。
作者:詹文格
责编:张子晴 / 校对:秦黛新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